□ 谢亨  文/摄

　　方圆百多里的庐山，层峦叠嶂，雄奇险秀，而位列庐阜之末的天花井山，三峰拥立一体，山脊平缓，起伏甚微；仿佛一只覆扣的僧钵，不知被哪位禅师遗落在大山的外沿。即便如此，天花井山自有万千气象，晴日云蒸霞蔚，雨天烟雾迷离。在昔人留下的故纸堆里，不乏有关它的描述，其“山顶砥平而中陷为坎窞，窞之内又有小池，僧就而庵焉……因甃以为井。”这些神秘的文字，常常让人掩卷遐思。光阴荏苒，不知多少年过去了，小池还在吗？庵堂早已坍塌了吧？那个起井的出家人又踪迹何方呢？

　　一些时候，行驶在郊外的环山公路上，透过路边树隙，瞥见天花井山时隐时现地掠过，我心里总会生出一探究竟的向往，但是天花井山不落凡俗，只可远观，难以近攀。一直以来，因未能打探到上山之途，不得不望其兴叹！

　　山风岚霭里，云雾霰霞中；

　　欲访崖巘窟，翠微何径通？

　　——自拟诗

　　花了大半年的时间，终于从一位退休教授那里，获知登临天花井山的路径：先从山北公路开车到马尾水，然后经天后宫左侧步行至豁口，再沿小路左斜插上天花井山顶。以前我来天花井山北麓的李家垅走访，曾打听到这条线路。当时有农家老翁与我侃道，早先年代，天花井山是这一带村庄的柴山，年轻时，他常同村人到山上砍柴，因此比较熟悉山况。他说，山的这边陡峭，都是些野路，一般人上不去，山背与大山相连，坡缓可攀。只是时移境迁，记忆淡忘，提及具体的途径，他就表述不清了。

　　正是莺飞草长之季，又值丽日晴空。要在往昔，像这样的日子，开往庐山的大小客车几乎接连不断。如今新冠肺炎疫情未消，空山寂寂，路静车稀，使人感觉快捷了许多。出城不足半小时，我就车抵天后宫前了。

　　天后宫为歇山式重檐殿宇，建在山凹中的台地上，依山傍势，高达八十九级台阶直登供堂。不过，在建了二十余年，除开主体建筑，外观还多是祼墙糙壁。我无意在此盘桓，心神早往天花井山去了。我下车稍整背囊，便朝天后宫侧后的山路迈步而去。

　　此段路程不算很长，两支烟的功夫，便望见前面的侧坡上，矗立着一幢原木牌坊，匾额上“匡庐”二字篆书，古色古香，与木质建构物极为相配。越坡走过牌坊，眼前顿时明亮起来，山下田陌、农舍历历在目。估猜教授说的豁口，便是这里。但见两峰夹峙，当中是缓坡阔地的山谷，茶田遍布其间。清明才过两天，采茶妇个个胸前系着围兜，点点缀缀在茶树丛中采摘，随着她们手到芽落，新茶的甘醇便慢慢浸润到阳光里了。

　　我走到一妇人近旁，咨询哪座峰峦是天花井山。她扭头向身后示意了一下，说山谷左侧即是天花井主峰。妇人健谈，自称匡庐脚下村人，已有十多年没上天花井山了，她告诉我：“山顶实在没什么旧迹可寻，只是北边有一木亭，很破烂，估计现在也垮塌了。”接着，津津乐道起过往事来，“村里老人传说。原先三个峰顶各有井凼，都是自然天成。主峰上的凼水常年不涸，后来不知哪朝有个和尚上山建庙，用砖石围砌了井栏。”闻罢妇言，我有些讶异，她讲的天花井轶事与吴宗慈《庐山志》记载可不一样啊！

　　在吴氏笔下，僧人以庵前小池为井，庵之西故有一井，又别凿一井，是为三井。细想起来，妇人所言颇可信，似乎更接近天花井由来的原生态。民国年间，吴宗慈以一己之力纂修《庐山志》，虽然广征详询，但仅三年便成书，许多事由没有时间亲闻亲见亲辨，只能因袭前志旧说。这于才高八斗的吴老先生来说，实属遗憾。

　　向采茶妇问得上山小路，继续登行。因前几天，春雨连日，路上陈年落叶浸得发胀，行走在上面，有种舒适的回弹感，省去了不少的脚力。快临近山顶时，路面被挪来的新土覆盖了一层，泥土中夹杂着古拙的印纹陶片。沉寂已久的天花井山，分明有人挠动过。我不禁心生狐疑，莫非来掘宝的不成！

　　横看成岭侧成峰，远近高低各不同。

　　——东坡诗句

　　身在山里看天花井山，视觉异于山外，其貌不扬，主峰矮矬无奇。但细究起来，又总觉得，道是无奇却有奇！我一边走一边想，整座庐山的地片实体命名，多有据可循。如石船峰、九叠屏，以山貌特征持名；如迁莺谷、松光岭，以物候现象持名；如羲之洞、相辞涧，以人文遗迹持名。等等诸如此类，不一而足。天花井山算是例外，哪怕前贤皓首穷经，终因山名梳证无果，只好在历史典籍中留下“天花事，无可考”的悬案。其实，“天花”来自梵语，意指天界仙花。有道是“一花一世界”，在我看来，“天花井”有如花开天界，暗喻极乐禅境。舍此，难寻它解。

　　脚下的路弯弯曲曲，蛇行般爬向山头，最后终止在一道高坎前。跃步坎上，只见一块经过平整的洼地，面积近亩，周边有山埂围抱，态势西高东低，状若城垣。青山不老当作证，实地所见与史料所记契合相当。不过，传说中的佛国香火早远，落进眼帘是新架起的道场建筑，一阁两厦，均为全檀木结构。居中六角亭阁供奉着黎山老母，两侧小厦用于道舍。阁前空地上，果然见新井三孔，成“品”字布局。我特意上前看了看，非凿非掘，水映天光。正是：

　　新穿崖下井，微露映深静。

　　松风时来拂，娜娜匡庐影。

　　——明·李梦阳

　　想起上山途中看到的新土，无疑来自这些工程，心里的困惑便释然了。我将手机随拍图片隔空发送出去，片刻，收到朋友的神回复：是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。谁想，千年一瞬，天花井山的梵音黎乐，闻声已转。

　　时间近午，阳光劲射，照得山色光鲜欲滴。此刻，我立于天花井山顶，环顾四野，山静林默，游云无语。偶尔，风动枝摇，惊起山雀呼着伴儿划空飞过。这时光，寂者寂，动者动，我是我，我非我。

　　下得山来，重回到公路上，人驾车，车载人，人车一起驶向众生芸芸的都市。看着后视镜里天花井山，渐渐由大变小，由近及远，最终在时空里隐去。我顿然有悟，天地流年，佛是一枝花，道是一枝花，万般慧德都是一枝花。

　　花之妙，妙在花开花落，妙在香馨溢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