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明清时代是植物寓言百川汇流，百花齐放的时期。各类风格作品不拘一体，是先秦以来植物寓言的创作经验大观园时期。此时的植物寓言，揉合了包括先秦说理式寓言、唐宋拟人传体寓言、及古文家寓言的不同创作元素，植物角色形象更加鲜明生动、活泼新奇，给植物寓言注入一股新生命力。

自明末清初《伊索寓言》东传直接或间接影响此一时期的寓言创作，因而出现中西合璧，风格清新的拟人化植物寓言。中西寓言风格的融汇结合，是此时最具时代特色与突破性发展的表现与成就，劉基，吴沃尧的短篇拟人化植物寓言，是此一时期最富特色的代表。

元明清时期的拟人传体寓言，数量丰富，且题材多变，虽然继承了自唐宋即发展下来一定的写作模式，继续这种典型化的写作手法，却也从植物题材的求新求变当中，建立丰硕的成果；而其它各体的古文家寓言，不论是记体、说体、喻体的植物寓言，也都展现各自的特色。

拟人传体植物寓言——

此一时期，拟人传体植物寓言的写作，元代有王冕、杨维桢等，在明代有童冀、唐肃、赵撝谦、杨守陈、何乔新、沈周、董谷、方宇、夏暐、洪璐、胡文焕、高应经、葉受等，作家数量众多，也写出不少佳篇，形成一股不小的创作风潮。

以拟人法立传，结合历史文学典故来构架传主的事迹，文章语意兼涉植物特性和人物性格这样的表达方式，几乎篇篇可见。

洪璐《白知春传》：白知春，大庾人也。初不详其得姓之由，或曰太昊氏廷臣，有貌晰而傅粉者，帝呼为白郎，遂以为姓；性慧善推步星数，每岁天子将颁春历，輒先以消息吐白，人间世以其知春候，故名之。

徐熥《绛囊生传》与宋代曹勋的《荔子传》同样都为荔枝立传，文中所运用的荔枝典故，如贵妃喜食荔枝，于是便有了“一骑红尘妃子笑”的诗句，以及丞相张九龄作诗文美荔枝的典故，有颇多雷同之处。高应经《罗伯英传》和宋代李石《罗僰传》皆为萝卜立传，不同之处是，罗伯英指的是萝卜菜的部分。

元明清拟人传体植物寓言，在题材的提取方面，却有许多超越前代的新意，从不同的植物下笔，开拓新的视野。

董谷明正德十一年（1516）举人，为诗文家，笔记作家。所作《温惠先生传》叙温惠先生的先世扶姓，东方咸池国人，与若木氏同家于蓬莱山下，吸海气，吞日光，得道有至术，能幻身成縷，西入中国，谥号为温惠。叙写温惠先生忧念苍生的襟怀，经常见于词色之间：朴茂不华，面常皱蹙，有忧民之色。恒自言曰：禹思天下有弱者，犹己弱之；稷思天下有饥者，犹己饥之；吾心亦然，思天下有寒者，犹己寒之也。故居不择地，役不辞劳。

传体以外各体植物寓言——

元明清时代，古文家所作植物寓言，从唐宋以来，即有此倾向，但作品数量不多，而到了元明清时代，此类作品的数量则愈形繁多，且各具不同表现。

（一）记体植物寓言

记体植物寓言，多以叙事为主，通常是对于一个事件的经过，加以从头至尾，有条理的叙述寄寓深刻。针对种植花木的经验，进行描摹叙述，并就当中的体会，发抒自我反思，寄托对于人事的领悟。

元明清时代，记体植物寓言的叙述内容，更趋于多元，更具有变化。不仅是对植种花木的学问阐释，而且入题发挥，寄寓怀抱，如朱浙《前种松记》《后种松记》等篇。朱浙（1486—1552）为明代诗文家，诗文风格朴实，不事铅华，而能独抒襟怀；其所作《前种松记》写于落第之后，隐居苦读于文峰之上，日课小僮地手植小松，每日绕树而行，盘桓许久，日入始归。从而联想：夫植之族，莫寿于松，然亦同归于尽，惟托于巨人名字之间，则可以久存而不斃的道理。在写松惜松的同时，实际上写的就是落第自己的心情，全篇托物以抒怀，托物以寄情的用意。

姚绶《三松记》有以草木死而复生以志孝道；如倪岳《瑞梓记》、陸树声《苦竹记》记叙江南多竹笋，甜美的因为人们喜食，而遭剪伐净尽，味苦的因为被弃反得保全，从而寄托以无用为用的道理。

明诗文家倪岳（1444—1501）《瑞梓记》是借瑞梓以志孝行的文章，记叙宜兴之荆溪蹇氏子，葬祭其母，称孝于乡贤者事迹；因葬师言削梓木为简椽的墓兆之隙，孝子不忍其亲，遂勉力行之视此梓木是《瑞梓记》的由来。

（二）说体植物寓言

说体植物寓言，应属论辨体散文。论辨体散文，是指那些以分析事理和辩明是非为主，而又带着一定文学性的文章，所谓论辨体（说体）植物寓言，论说意涵强烈，往往在篇章中花了大量笔墨论说道理，近似论说文的写作，寓托植物题材以发抒言外之意具有寓言意思。

说体植物寓言是就植物相关事理进行论述发挥，以寓说道理。元明清时代，说体植物寓言，才有丰富出色的作品出现。如刘球《养树说》、李东阳《移树说》、石珤《友松说》、徐芳《棘说》、王晫《松》、《茑》、《棘》、阙名《爱松说》等。

刘球（1392—1443）为明文章家，文风和平温雅，词旨光明磊落，被称作“君子之文”。所作《养树说》藉由养树环境，影响树木生长好坏，来说明学习环境，读书环境对人才养成的重大影响。寓言借着大林深谷荒远僻静处生长的林木，不受人为干扰，得享自然雨露为例，来阐论为学之道，就如同深山大木一般，亦要安处于静僻之地，方能不受干扰专心致志；读书人能如此，也才能真正沉淀思绪，集中精神，埋首书中义理，不使外界纷攘扰乱其心。全篇采以寓理于论说，借植物托言寄意。

李东阳（1447—1516）为明代大臣，诗文家，以文章领袖当时缙绅者，形成以之为核心的茶陵诗派。文章典雅流长。所作《移树说》运用移植桧木的经过，论说其中道理寄寓人生智慧，全篇借物说理，寓理于物，借移树之事，深刻剖析论说透辟培养人才为学处事。

此外，王晫（1636—？）字丹麓，自号松溪子，浙江仁和人。所撰《松》、《茑》、《棘》亦发挥古文议论的特色，以植物为对象，寄寓人生至理。植物的长成衰败的生灭之理，也是植物寓言的一个论述重点，在说体植物寓言中，植物之所以生存和之所以剪灭的缘由。从而引发道理，人的生死之道亦皆是如此，或存或亡，也如同草木一般，有其运行不悖的一套自然法则。如《松》一篇写到：

松之性直上，虽数尺，自亭亭也，有人移之盆盎，置之华屋之内，屈其枝、缚其节、灌之溉之、蓬蓬如偃盖焉；非不取悦于人，然以视夫岫岭之间，干青天，凌碧霄，矫矫郁郁于严霜积雪者，相去何如也？嘻，士君子之失身于人，亦犹是耳。《松》论述被扭曲本性，置之盆盎，受人浇灌的松树，如同屈事权贵者，终将扭曲品行，丧失天然，难获自由；又如《茑》一篇，论述茑之所以遭遇灭亡命运，在于所托非宜，凭依失当，以警惕依托他人势力崛起而不能自立者。又《棘》一篇要人除去邪惡如同除去荆棘，要得其法，而非仅凭理想和气力。这三篇文章都能就植物生灭的角度着眼，以连结人事的论说，表现说体植物寓言的特色。

（三）喻体植物寓言

喻体植物寓言，是各植物寓言当中，最为少见的一种不仅数量最少，也较不受重视。到了元明清时代，也只有阙名《植橘喻》和刘基《种树喻》两篇，较为人所熟知。

其实，起自唐代，即有苻载《植松谕》一篇，可说是喻体植物寓言相当早期的作品；苻载（760—822）唐文学家，早年与杨衡、王简言、李元象隐居青城山，后任节度使幕僚，在当时文坛颇富盛名，得柳宗元赞赏：称其艺术志气，为时之闻人。而《植松谕》故事叙述——楚国主人与一客对论庭中一株逾三十年之美松，是否应当斧之的经过，然而言谈之间的弦外之音感叹地说：「是木有戛云之姿，有构厦之材，绳墨太速，恐夭其理」，又曰：「若徙于嵩岱之间，则可以柱明堂，而栋大厦也，豈遐旷之□舍此而取其榱桷棼橑哉！」虽然表面上谈的是植松环境与树材养成的学问，当中所蕴含的不可埋没人才的比喻寄托之意，却是尽在不言中。

阙名《植橘喻》一篇，则以乐仲子从一无所获，到种橘有成的经验，作为寓言背景，再将请教老圃所得来的植木秘诀，比况君子之处世哲学：

乐仲子曰：吾昔好种橘，吾种輒前春而植，私窃惧晚也；种而遂者，十不得一二焉；讯之老圃。圃曰：橘不可以前春种也，盍后之？吾从而后之，植而遂者，十尝得八九焉。又讯老圃，圃曰：冬荣之木，其气外周，外周者，非阳盛不可活也。冬谢之木，其气内固，内固者，虽阳未盛活也；推此，则百种百活矣。仲子俯然叹曰：吾益信枝葩繁者，本根惰。周公曰：冬日之闭冻也不固，则春夏之长草木也不茂；天地不能常侈费，而况于人乎？是故君子贵敛其真，不惰其根，万物以生。

乐仲子最初种橘前春而植种而遂者十不得其一二，遵照老圃之言，改变种植的时间，从而后植成功结果十得八九焉。老圃的智慧之言：冬荣之木以气外固，抵御寒冷，耗费精气，故非阳盛不可活；反观冬谢之木，其气内蕴，固守得宜，蓄积能量，所以虽阳气未盛亦能活。此番所要阐说的，不仅是天地间树木的生息消长之理，更让人们深思警惕。树犹如此，人豈不然？此篇寓言借乐仲子种橘体会出外发后朽，涵藏后荣的道理，比喻君子的处世敛守保真，不蚀其本的哲学。可说将喻体植物寓言的精神，作到充分的发挥。

拟人植物寓言的成熟期——

拟人植物寓言：是指将植物角色拟人化，运用它们思想，言语，对话，甚至是细微的动作，表情，姿态，发展出生动的故事，寄寓丰富的意涵；虽然拟人传体植物寓言，也同样运用了拟人法，为植物角色拟性格，编事迹，立传记，但是拟人传体植物寓言的写法有其定式，可说在寓言中独树一帜，所以本篇将拟人植物寓言，和拟人传体植物寓言，做出分界和区隔。

（一）元末拟人植物寓言的确立

元末刘基《郁離子》的出现，拟人植物寓言才可以说是步入全新的阶段。刘基《郁離子》中《梓与棘》《唐蒙与薜荔》可说是拟人植物寓言的典范之作；其藉由植物的对话，引发对人事的连结，既活络植物角色的拟人形象，也深化寓意的内涵与传递。

《梓与棘》运用拟人的手法，借梓与棘的对话，表达作者怀才不遇的愤慨，梓树的话语中流露出沾沾自喜，自我炫耀的神态，对自我所拥有的稀世之才，感到自信与陶醉，期待有朝一日成为明堂之栋梁.这样高伟且富良才的梓树，对于棘树的处境深表同情与憐悯。写梓树洋洋得意的自夸语气，写棘树的「倚风而笑，振条而吟」，神态毕现，维妙维肖；因此，此篇可以说是拟人植物寓言的标竿。

《唐蒙与薜荔》透过唐蒙和薜荔两种藤蔓类植物，和其所具备的攀附寄生的特质，运用拟人技巧，赋予它们“相与谋所丽”的能力，得出有用之才难以长存，无用之木得终天年的道理。唐蒙和薜荔就是人类的化身，从它们的故事当中，蕴含了许多警醒世人的深刻寓意。

（二）清代拟人植物寓言代表

清代植物寓言，不论在寓言结构，表现手法，或寓意铺陈，角色设计上，都是超越前代，渐臻成熟的。此时已出现多篇篇幅短小，情节生动，角色鲜明，寓有寄托的寓言佳篇；此时的植物寓言已有许多是独立成篇，且具独立篇名，寓言形式十分的完整，对于作为寓言主角的植物形象，常常能够集中篇幅文字加以描写，焦点集中，对象明确，构成以植物为主的完整寓言。

其中，王晫，吴沃尧的植物寓言，不再只是把植物形象当作陪衬，而是以植物为主线来开展寓言的情节与故事，可说是掌握寓言要素与精髓的佳作。如《岁寒三友。》《空心大老官》《木嘲》等，皆印证了此一时期的成就。

而吴沃尧《俏皮话》里就是拟人化植物寓言的典型之作，其以成熟的寓言文学技巧，创造出生动传神之植物形象样貌，透过植物之对话和争辩，达到寓意和讽刺的目的，可说是拟人化植物寓言的精湛之作，也是中国古代拟人化植物寓言发展达到最高峰的时期。

在这当中，受到明清诙谐寓言的影响，此时的植物寓言亦带有许多诙谐成分。吴沃尧《俏皮话》在情节安排、角色塑造上都展现幽默的谐趣。全然把故事情节，聚焦在植物角色身上，藉由植物的交谈对话及思考商量的内容，突出寓言的主旨。

其中《空心大老官》以葱为主角，以众蔬菜为陪衬，以此展开一场蔬菜之间精采的对话。一切起因于葱在庖厨中的地位特殊，日日用之，几成为不可少之品，不似其他蔬菜因时而出，过时即无。因此，引发众蔬菜的羡慕与好奇之情，遂相聚而问，在葱与众蔬相继发表议论之后，逼出“空心大老官”的主旨，汝不见世上之空心老官，年年如此，亦处处都有他的事。全篇巧妙运用了葱是空心的蔬菜特质，借以讽刺没有学问，才能的空心之人；同时，也掌握了蔬菜有季节性，和葱的四季不缺这一项蔬菜的特性，来构架寓言故事的背景。全篇从蔬菜的角度出发，将其视为能思想，知疑惑，且言语能力强的拟人角色，活灵活现的展现了只存在于文学想像之中的蔬菜世界，而且也将葱之空心特质，和人之空洞特质，高明而谐趣地嵌合在一起，使其寓涵深刻无穷的意义。

吴庄《岁寒三友》将松竹梅拟人化，写出三友坚定之情谊，松梅对竹之信任有加，不被谮言所惑，世间情谊能否经得起如此考验，是全篇重点，松竹梅被赋予坚贞的形象，作为高洁人品。

刘基植物寓言的成就

刘基（1311—1375）所作的植物寓言篇数最多，成就最高，可说是独步元明清时代的植物寓言大家。其植物寓言故事结构层次分明，情节曲折精彩，文字优美生动，善用拟人、比喻、象征、对比等技巧，使植物寓言添加了无穷的文学魅力。

刘基《梓与棘》一篇中藉由梓与棘的对话，将梓，棘拟作辉伟栋梁材与卑委的苟安者形象呈现鲜明对照：

梓谓棘曰：尔何为乎？修修而不扬，櫹櫹而无所容，幽樛于灌莽之中，翳朽箨而不见太阳，不已痗乎？吾干竦穹崖，梢拂九阳，根入九阴，日月过而留其晖，风雨会而流其滋.鵷雏翠鸞，朝夕和鸣.暖霭晴岚，山蒸泽烘，结为祥云，五色备象，八音成声，绚为文章.抱日浮光，蔚兮若濯锦出蜀江，粲兮若春葩曜都房；是以匠石见而爱之，期以为明堂之栋梁。

梓树高可参天，根深入地，日月交辉，风雨回合，云霭山岚，祥云吉光，声比天籁，缤纷璀璨，把梓树风华比作捧起太阳光华，蔚然灿烂如同蜀江洗出的锦缎，艳丽光耀如同花房里的春花，无论是词采之绚丽，气势之奇伟，语气之自负，都极尽夸饰渲染，铺采摛文之能事。

透过梓之口，表达才士远大的抱负，为国家圣明朝廷之干才良臣；另一层用意，也就将梓树比作堪为明堂的国之栋梁，无奈时运不济，未逢明主，命运如何尚未可知。因此，又以描写棘的形象来对比：

棘倚风而笑，振条而吟曰：「美矣哉！吾闻之，冶容色者侮之招，丽服饰者盗之招，多才能者忌之招。今子之美冠群超倫，名彰于时，泰运未开，构厦无人，吾忧子之不得为明堂之栋梁，而剪为黄肠，与腐肉同归于冥冥之乡，虽欲見太阳，其可得乎！吾长不盈寻，大不逾指，扶疏屈律，不文不理，天不畀之以材，而赐之以刺，使人不敢樵，禽不敢萃，故虽无子之美，而亦无子之忧，则吾之所得多矣，吾又安所求哉！」

《橡树与蘆苇》运用拟人的手法，开拓虚构的想像空间，展现出橡树和蘆苇对话的经过，以及说大话者终究被击倒的戏剧性结局。从它们的对话当中，我们可以认识到：橡树巨大挺立，充满自信，甚至嘲笑弱小，然而和劲风顽强抵抗的结果，却是被連根拔起，脚步伸向死亡帝国.而蘆苇虽然看似弱小，不堪一击，却懂得适时地弯腰，聪明地掩倒，不作猛烈的抵抗，坚持着可以屈服但不被击败的信念，反而得以安然的躲过危机。

因此，可以得到的启发是，大树的正直刚硬，过度自信，等于是自取灭亡，小草柔弱不争的哲学，正符合道家「老氏戒刚强」「以柔克刚」的处世之道。

山林是人类心灵的故乡，人类最原始的相望。田野是人类身心灵的治疗师，生命动力的源头。让我们暂时离开网络，回到山林与田野之间，找回失落已久的灵魂。